梅川裤子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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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 “没有。”敖衡毫不犹豫便答。 “打人?”莫安安接着问。 敖衡挥手,“啪”地拍了一下莫安安的屁股,没怎么用力,但这一掌来得突然,莫安安惊叫出了声。然后听见了敖衡轻慢的笑:“拜托,能不能别把我想得那么没品。”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莫安安的紧张已经转变成了好奇,仿佛在解密一个游戏谜底。 她联想到了网友时常口诛笔伐的明星绯闻,这时一线灵光在脑海闪过:“还是说逼人打胎?” 敖衡这回是真无法一笑了之了,抽着烟忽地呛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把烟头拧灭,回头又气又好笑地问莫安安:“你是认真的吗?” 但笑容很快又在他脸上凝固了。 遮光窗帘只拉了一半,另一半的玻璃窗里,黑色的大楼远远群立,被零星的灯光缀着,像一个个枯瘦的怪兽骨架,在沉默中互相张望。 “我没逼人打过胎,”敖衡这时说,“不过多少沾点边。她想要孩子,我不肯。” 莫安安竖着耳朵静静听着。他们之间好像还是有一点默契的,比如现在,直觉告诉她,不必多问,敖衡会继续讲下去。而敖衡也的确这么做了。 “在一开始,我就明确表达过,我喜欢她,会不遗余力给她想要的礼物和约会,给她体贴和身体上的忠诚,但唯独和柯燃的关系不会轻易改变,我给不了婚姻,也不打算要孩子。” “为什么?”莫安安忍不住问。 “因为钱。” 敖衡平静地解释:“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认同,但在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里,钱很重要。我父亲不止我一个孩子,每个孩子都在使出浑身解数想办法从他口袋里掏钱,在我还没强硬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当然也需要这么做——讨他欢心不用花言巧语,柯燃背后的资源就能让他满意。” 他不像在谈自己的家庭,语气平淡得像在谈一桩和亲情毫不相干的生意,你付多少,我又应给予多少。 又或许,这世上大部分的情感本也是笔生意,只是有些露骨,有些则掺杂了太多真心,才不那么像交易。 莫安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静默了一会儿,问:“你这么说的时候,她答应了?” “答应了。”敖衡顿了顿,“但她的答应和我的理解有出入,我以为她是真的接受,她以为我还会转变想法。” 他又捏了一颗烟,这次没点燃,只是在手里来回地揉捏,淡淡说:“最开始,两人的相处很好,约会总是轻松愉快,但恋爱的时间越长,她受到的社会压力和家庭压力就越大,这种压力始终客观存在,不会因为我送礼物、陪她旅行而消失。矛盾一直在不停累积——直到有一天,她说不结婚没关系,想为我生个孩子。” 敖衡叙述平淡,但字里行间,莫安安却听得出他们爱过的痕迹。她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毕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她有一点点的妒忌,但更多的,却是对那女孩的怜惜。 她想那姑娘想必是爱惨了敖衡,才会说出这种话。 “然后呢?”莫安安问,声音湿潮潮的,“你就提出了分手么?” 敖衡摇了摇头:“我很反感为谁而生下孩子这种话,任何人来到这世上都应该是被纯粹地期待着的,不该被视作一种用来捆绑别人的工具——但当时也并未因此就分手,我以为事情会像之前一样,只要耐心劝解,她就会打消念头。” 敖衡说到这里停住了,喉结滚了滚:“但是没有。一次提前结束出差回家,我发现她在藏东西。” 莫安安愣了一下:“什么东西?” “无菌注射器。” 莫安安犹豫了片刻,手伸了过去,握住了敖衡。 “她给了我解释,说那是用来喂养流浪猫幼崽的工具,针头还未来得及取。如果我爱她,是该相信她的。但是我前脚说相信,后脚就支开了她,把橱柜里的套子拿了出来,依次撕开灌水,看灌进去的水从橡胶套里一股股往外呲流。”敖衡说着揉了揉额角,“一共十七只套子,每一只都是破的。” 莫安安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明显的疲惫,即便是那天下了飞机直奔活动现场,眼里布着血丝的敖衡,也没有流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他看着对面墙上的挂画,像在看一片盖满黄沙的荒漠。 “她不该这么做的。”莫安安低声说。 “我也可以这么安慰自己。”敖衡淡淡说,“但从我质疑她的那一刻起,我们就结束了。她的错始终不及我。归根结底,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能给她想要的大部分事物,却偏偏给不了世人眼里最该给的东西,钻进牛角尖可能只会是一种必然。”他说完看了眼莫安安,“这是我和前任的故事,再往前一位大同小异,区别是她直接找上了柯燃,还要听吗?” 莫安安摇了摇头。 故事于旁人都是听个热闹,悲情处也会唏嘘感慨两声,可个中的苦涩、痛苦,终还是只有当事人能体味。莫安安看着敖衡微微蹙起的眉和平静无波的眼睛,她的情绪还沉浸在刚才那段敖衡描述的过往里,但却有点不忍他再继续说下去了。 “那就睡吧。”敖衡说。 他们原本是并排挨着聊天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竟躺得这么近了,莫安安的左臂压住了敖衡的半块胸膛,右手和他握在一起,不管从哪个角度观察,肉体都呈现着一种亲昵的交叠姿态。 拥抱着,再道声晚安,这晚的长谈就结束了,明早还有奔波的一天等待着她。但莫安安还不想睡,她还有一个疑问,不问出来,就像被猫爪挠了似的,心痒得难受。 “为什么之前不想离,现在却想离了?”莫安安静静地说,“我想我没有那么特别。” 很有可能她又会被糊弄过去,莫安安心说。敖衡张着一张厉害的嘴巴,好像随便讲讲就能把人说得心服口服。她想知道,敖衡究竟是会用甜腻的话把她打发过去,还是会透露他真实的想法——如果是后者,她大概真的要陷进去了,最后一点防备也即将面临溃散。 “那属于另外一个故事,说起来会很长。”敖衡哪样都没选,他说着低头在莫安安眉间吻了一下,“现在是必须要睡的时间了,晚安。” 莫安安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这一晚上,却睡得比过去几周里任何一天都要香甜,醒来的时候敖衡已经在扣衬衣扣子了。看见莫安安醒,他把自己的白衬衫丢了过去:“可以把这个当成睡衣穿,”敖衡接着补充道,“满足一下我的恶趣味,上班这一天会充满愉悦。” 莫安安觉得这人有病,然而鬼使神差地,还是套上了,洗漱完才换回了自己原本的衣服。两人一起到楼下,保险起见,分头乘车去了各自的公司。 路上,莫安安捏着手机,还像是在捏一只定时炸弹——今早起来,她的手机弹出了十几条未接来电。夏衍仲从昨晚十一点左右到凌晨一点钟打过数次电话,她没有接到,他便又发了好长一堆信息,检讨错误,问她在哪里过了夜,乞求她别再生气早点回家云云。 莫安安没敢细看那些信息,怕看多了,眼窝子浅又要掉下眼泪,会被那些过去牵扯着停在原地。在敖衡家里让她的决心可以异常坚定一点,所以还没出门,她就删掉了一段段长到吓人的信息,把和夏衍仲的对话退回到了一天之前。 同时也不由感慨,人真是贱。 过去夏衍仲呼朋唤友出去买醉,总是她要一个个电话追问他去了哪,会不会回家。他的回复永远敷衍,许久才能等来一条“知道了”。现在她留宿在外,夏衍仲居然会这么低声下气地哀求她,那些长信息一眼扫过去,单是“我错了”“对不起”出现的频率就让人眼晕。 莫安安坐在去往公司的计程车上,朝阳已经升起来了,这将是一个崭新的黎明。
闹事 夏衍仲端着咖啡杯来到了茶水间,临近过年,公司的气氛也比平时松散些,茶水间里前台Lisa和另几个姑娘正捧着杯子闲聊,看见他笑嘻嘻道:“夏帅!” 夏衍仲不大自然地侧了侧身,勾唇笑笑,“美女们好,美女们辛苦了。” “夏帅,Lisa嘲笑我新做的美甲像城乡结合部发廊小妹,你快来帮我主持公道,鉴定一下这到底是土嗨风还是原宿风。”叫阿雯的姑娘笑着向夏衍仲伸出了十指。 “你这么好看,土嗨风搁你身上也是原宿风。”夏衍仲也不细看,打了个诨,倒好咖啡就匆匆地往外走,头一直低着,不住用手拨弄额前的头发。 几个姑娘看他出去,都感到很奇异——以往夏衍仲是最喜欢跟这帮前台姑娘撩闲斗嘴的,在茶水间碰上总要聊上一会儿再离开,今天却形色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 “是不是被大老板骂了?”等他走远,一个姑娘问。 “大老板已经休年假看大海去啦,没有的事。”Lisa说,“没见夏帅失魂落魄好几天了么?今早来上班还一直带着墨镜,我看他眼周有伤,像是被人给打了。” 一听被打几个人都激动了起来:“怎么回事?谁打的?” “我怎么知道?”Lisa压低了声音说,“就是看见他脸上有伤瞎猜的,不保真啊。搞不好是走路不当心磕碰了。” 几个人叽叽喳喳又讨论了一阵,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夏衍仲在公司人缘很好,男男女女都喜欢和他混在一起,更没听说过他跟哪个客户有过冲突。唯一该当指摘的大概就是桃色花边多了点,但大多都是捕风捉影,并没有什么实质性证据。过了会儿主管过来了,这群姑娘也作鸟兽散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 夏衍仲坐回办公桌,拿手机自拍充当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连续几天没休息好,他的眼睛下面悬出了两团浓重的乌青,眼皮有点水肿,右脸部分更是可笑,很明显的一团青紫扣在他鼻梁一侧,仿佛画了半面的熊猫妆,英姿大受挫折。 夏衍仲气恼地关上手机,又忍不住在心里骂起了范铮这狗日的,兄弟间怼架上头动起手来也没多稀罕,但傻逼才会直接奔脸上打,范铮真他妈脑子给屎糊了,居然一拳头直接揍到了最显眼的地方。还好这几天临放假,基本不需要面见客户,不然真是惨上加惨。 昨天晚上他跟范铮约了个小饭馆,夏衍仲说了莫安安跟他闹离婚的事,一方面是想着老手段不管用了,向范铮征求点新建议;另一方面,也是想倒到肚子里的苦水。没想到范铮听完就问:“你又干什么浑事了?” 夏衍仲对范铮给他预设的立场十分不满:“我是有不对的地方,”他给范铮倒上杯茶,“但好话赖话怎么说她都油盐不进,你说说,这是夫妻俩过日子该有的态度么?” “我一单身狗怎么会知道已婚人士该拿什么态度过日子。”范铮夹了口菜,“单从做人的角度出发,你对莫安安可真不怎么样。”说到这儿他半开玩笑地拿筷子指了指夏衍仲:“能作弄到今天,纯粹仗着人喜欢你。” “滚你丫的,”夏衍仲啐他一口,冷冷道:“我对她不怎么样?不说别的,她一外地人到T市,凭自己买得起房吗?现在住的房子是谁的?什么地段?家里装修,购置家具我有让她出过一分钱没?” “激动什么,说来说去不都是你家那破房子么,”范铮笑道,“看看你那房本儿,跟人有一毛钱关系没有?” “房本儿有没她名字重要吗?只要不离婚,这房子的主人不都是她么。”夏衍仲放下筷子,感慨道:“我以前多爱玩儿的一个人啊,跟莫安安在一起以后你见我跟谁滚到一张床上过?这些年我克己守身,合着还是对不起她?” 范铮清楚夏衍仲的脾气,也不跟他争,摆了摆手:“不扯这个,莫安安到底因为什么跟你闹离的?” 刚才还据理力争的夏衍仲顿时没了话,气势颓了下去:“她没说。” “你怎么想的?”范铮又问。 “什么我怎么想……” 范铮打断他:“离还是不离。” “当然不离,”夏衍仲说,“过日子的,谁家里没点矛盾?要是屁大点事就离婚社会早就乱套了。” “那还废话什么,”范铮剥了一颗花生米,说,“既然还要过,你就赶紧服软,该道歉道歉,该哄人哄人,承认错误把人追回来才是要紧事。” 夏衍仲端着那杯茶,架势仿佛喝酒似的,一饮而尽,把空杯子重重撂在了桌子上:“你以为我没服软?早跟你说了,这娘们儿现在是软硬不吃——昨天晚上我准备了烛光晚餐,给她买了钻戒,玫瑰花,礼物,她呢?抹抹嘴站起来,‘啪’往桌上拍了个离婚协议,张口要我一百五十万。” 范铮眉头皱了起来,两手交叉抱到了胸前。 听夏衍仲描述,莫安安这像是动了真格。以前说两句不要钱的好听话就解决的事儿,到这份儿上都摆不平,恐怕事情并不像夏衍仲说得那么轻巧。 “在我跟前还遮掩什么,说吧,”范铮道,“你这回是不是作了个大的?” 夏衍仲摸摸鼻子:“我能作什么……” 范铮有点不耐烦:“老夏,我他妈连续加了几天班了,为晚上跟你喝这一顿,我今天一整天都得小心伺候着总监那张驴脸——我跟你掏心掏肺,你拿兄弟当外人?” 夏衍仲怔了怔,半晌,说:“我跟一女的私底下约了,八成这事儿给她发现了。” “操,”范铮骂了一句,“就知道。” 他看着夏衍仲臊眉耷眼那个劲,想起来他几分钟之前的傲慢态度,又骂:“就这还好意思腆着脸说没爬别人的床,老夏你他妈好歹也是个汉子,这么打自己脸不觉得丢人?还守身克己——说着不嫌烫嘴?” “我丢人,但现在有什么办法?”夏衍仲握着拳头说,“妈的后悔死了。”他看范铮那副嫌恶的神态,又忍不住替自己辩解,“跟旁人睡的不止我一个,”夏衍仲瞟了眼周围,压低了声音接着说,“几个月前搞了个换妻游戏,我睡了个人妻,莫安安也睡了个人夫,操啊,跟这女的上床莫安安早同意了,你说这时候又出来翻旧账几个意……” 话没说完,范铮一拳已经呼到了夏衍仲脸上,把他连人带凳子呼啦啦地揍倒在地,撞出去老远。一盘素菜也不幸被卷入其中,夏衍仲栽倒的时候手不当心给掀翻了,盘子碎成了一地残渣,菜叶和汤汁淋淋漓漓浇了夏衍仲一裤子。 “范铮!”夏衍仲踉跄着站起来,“你他妈疯了!” “谁他妈疯了?你干那是人干的事?”范铮又要伸手去揪夏衍仲的衣领子,饭店的保安和顾客已经有人站了出来,把他们两个拉扯开。 “再打我们要报警了!”一个长着浓眉的保安冲范铮喝道,“都给我住手!” 范铮的拳头已经又举起来了,半天揍不到夏衍仲,又伸出了一根指头,定定地指着夏衍仲:“妈的夏衍仲,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该多割块肉放她离开,我看不下去你这么祸害人家!” “我是有心的吗?”夏衍仲叫道,“我现在不后悔吗?” 围观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一群人推搡扭打着的功夫,已经从店里闹到了店外。除了饭店里的顾客,街上也有人加入了看热闹的行列。余光里,不少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夏衍仲毕竟还是爱面子的,比起这么让人看笑话,他宁愿范铮再揍过来几拳。眼看有人已经拿出了手机像是准备拍视频,他赶紧匆匆把头埋下,慌里慌张地从皮夹子抽出了几张百元钞票塞进保安手里,外套都没顾上拿,就在街边拦了辆的士跑了。 这一路像是奔逃,夏衍仲回到家,气喘吁吁的,先是踢了几脚门,没人开。他又只好去翻找钥匙。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一眼能够望穿窗外那轮明晃晃的月亮。 夏衍仲攥着钥匙愣在了门口,这一刻,他才突然有了莫安安真要离开他的实感。 半个小时前范铮骂他的那些话嗡嗡地在脑海里回响。没沾一滴酒,过往种种却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一幕幕回放。夏衍仲突然想起了很多,想起了他和莫安安一起排队吃的海底捞,想起了那个飘起初雪的大学校园,想起他们在教室里曾经大胆地做爱,想起结婚典礼上,莫安安哭得眼睛通红,说“我愿意”。 镜头拉近,他想起了不久前的这个家——每晚回到这里,这间屋子过去总是有人在等他的。 一股悲凉从他心底跃升,两行湿湿的泪顺着夏衍仲的脸颊落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惯爱游荡,却在无处可归时方知自己弄丢了家。
雨天 上午还晴朗爽阔的天气,到了下午,却突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尽管不大,但仅天空那股阴沉沉的态势便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夏衍仲刚存好一份文档,手机响了。 他赶紧放下手边工作,看来电人是谁——从昨晚到今天中午,他给莫安安打了一打的电话,她一个也没接。现在就算手机震一震,夏衍仲也要殷勤地伸头看看是不是莫安安的回信。 打电话的人的确是他家属,但不是他老婆,而是他妈。 夏衍仲有点泄气,不过还是找了间空会议室,接听了电话:“妈,怎么了?” “衍仲啊,忙不忙?” “上班呢,反正没闲着。”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啊,你爸念叨你最近一直没回来,让我问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夏衍仲心里咯噔一跳,又很快装回镇定:“正逢年底,忙不是正常吗,没顾上。” “再忙也得回家看看,离得又不是太远,天天不着家,你爸我们俩怎么放心得下。”夏母絮叨着说了两句,又话锋一转,问:“刚才我给小莫打了电话,她也是忙么?” 一听夏母说给莫安安打电话,夏衍仲立即警铃大作:莫安安本来就在生他的气,他妈万一再火上浇油,就别再指望这事消停了。 他从椅子上立刻站了起来,着急地抓了把头发,嗓门也不由自主拔高了半度:“啧,你没事儿打她电话干什么?” “她是我儿媳,打个电话怎么了?”夏母嘟囔了一句,又说,“刚才没接通——算了,你晚上回去跟她说一声也行。年夜饭要有个炸元宵的,手机上说血糖高的中老年人最好吃无糖元宵,我寻了寻这边超市都没有,让小莫记着趁这两天商店没关门早点买买好。” 莫安安年夜饭都未必肯跟他回家了,这不知情的老妈还想着使唤人买吃的,夏衍仲听着觉得好笑,又觉得有点莫名的气恼:“不就是袋元宵吗,你自己多坐两站地铁不就买了,还用专门打电话让她去?” “哎呦喂这说的是什么话,”夏母惊呼,“我一把老骨头跑得,她一个小年轻跑不得?看来我是白养了你几十年,心里只有媳妇没了我这个妈了。” 夏衍仲听见她这样阴阳怪气就不耐烦。他妈平日里最忌惮别人说她老,护肤品化妆品糊墙似的一层层往脸上抹,又是瑜伽又是广场舞,活动起来比谁都起劲,但一到这种时候,她又会把“老骨头”这样的说辞搬出来,占据道德高地,用无赖把反驳全化解于无形。 辩下去也是白费功夫,夏衍仲说了句:“我还有事,忙去了。”就挂断了电话。 外面的雨又密了些,夏衍仲站在会议室看窗外,行人纷纷撑起了雨伞,地面像盛开了一片片色彩各异的圆形花瓣,匆忙地穿梭游移。个别人没带雨具,在雨里疾行狂奔,不知是在寻找避雨处还是仓促奔赴目的地,身姿看上去都未免有几分狼狈。 夏衍仲在窗口发呆看了一阵,有个路过的女人和莫安安身型略类似,大概是走得急的缘故,她那件驼色的外套像是在雨里灵活地飘飞的蝴蝶,只是飞着飞着,女人崴了一跤,跌在了满是污水的行道上,手里的包袋被甩出老远。 看她摔倒,夏衍仲跟着呼吸一滞,下意识想拔腿去扶,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身处写字楼,根本做不了什么。他眼睁睁看着那女人凭借自己站了起来,独自捡起了那只手提包,继续往前行走。只是这回速度慢了下去,再不像蝴蝶了。 直到视线里再看不见那女人的影子,夏衍仲才收回了视线,他胸口闷闷的。想了想,又把装进裤袋的手机摸了出来,给莫安安打电话。那边很快挂断了,他又打,接连打了四次,莫安安终于接听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声音有点凶,夏衍仲听见了反有些放心了,小心翼翼说:“外面下雨了。” 大概莫安安没想到他夺命连环call只是为了聊天气,沉默了片刻,问:“所以?” “你车在家里,下雨回去不方便,”夏衍仲眼睛看着窗外灰蒙的天空,说,“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可以打车。”莫安安说。 “雨天打车很难。” “还有地铁。” “地铁要来回换乘三条线,”夏衍仲说,“而且地铁站离家很远,下来要走很长一段路。” 莫安安不说话了。 “我去接你吧,”夏衍仲恳求道,“好不好?” “夏衍仲,”莫安安叫他的名字。她很少这样叫他全名,夏衍仲下意识吞咽了口唾沫,忐忑地等待着她的后半句话。 只听莫安安接着说:“T市并不是只有今天才下雨的。” 她语气越是平淡,夏衍仲反而越觉得胸口堵得难受。他不知说什么好,梗了好一会儿,只憋出来了一句:“我还是想去接你。” “刚才你妈打来了电话。”莫安安转问,“是你让她打的吗?” “不是,你不用接,她纯属没事找事。”夏衍仲赶紧说。 莫安安“哦”了一声,“知道了。”她说,“没别的事我要去忙了。” “——安安,”夏衍仲生怕她就这么挂了电话,不等她说完就立刻再次说,“我想去接你。”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隔着手机,夏衍仲仿佛能听见莫安安的一呼一吸,他的心脏也在随着这臆想中的节奏剧烈跳动,像在等待一个决定命运的审判。 但如今的莫安安无情到令他陌生,连拒绝都惜字如金:“真的不用。”她说。 夏衍仲失魂落魄地挂了电话。 推开会议室的门,办公室里还是一派昂扬的气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夏衍仲却很恍惚。他想不起来自己接下来该干些什么,甚至忘记了去遮掩脸上青紫的拳痕,慢腾腾地走回了自己的工位。过了会儿经理找了过来,本文唯一更.新:二[三[0[二[0[六[九[四[三[0关切地问他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事,奈何怎么问夏衍仲都不肯讲,只好说:“你这样子工作是做不好的,不如回去休息几天,把个人私事理理清楚,年后必须给我拿出好状态出来。” 多出来的时间刚好,夏衍仲出了办公大楼,直接开车去了莫安安的公司,她拒绝他接,他便不敢轻易告诉她自己已经在路上了。直到把车开到目的地,夏衍仲才发过去信息,说:“我来了,就在你们公司楼下。” 发完信息夏衍仲终于松了口气。天将将擦黑,还不到五点半,一般公司都还没有下班,肯定是赶得上的。但他左等右等,等了半个小时,办公族来来往往几波人了,莫安安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雨还在哗哗地下,车里的温度也渐渐降了下去,夏衍仲有点坐不住了,给莫安安打了一个电话,这回她倒是一次就接了:“有事?” 夏衍仲被她的语气问愣了,反应了一刻,才说:“……你没看见我发的信息吗?” “刚才没有看手机,”莫安安听上去有点无力,“有正事要说吗?我真的挺忙的。” “我来接你了。”夏衍仲迫不及待告诉她,“就在你们楼下,出门转个弯你就能看见——” “我不在公司。”莫安安忽然道。 夏衍仲的表情僵住了。 雨啪嗒啪嗒敲着车窗,倒豆子似的混乱作响,夏衍仲一时有种耳边轰鸣的感觉,他抓着方向盘,用力抓了一会儿,才艰难地问:“你现在在哪?” “航北博览中心,在布展。” “那我现在过去,马上接住你……”夏衍仲指甲嵌进了肉里,这话他说着就觉得很无力,从这里到航北博览中心要差不多四十分钟的车程,雨天道路堵塞,到了又不知是几点,他去接莫安安,难道还要莫安安在雨里苦等他吗? 但他略一思忖,还是决定去。 在森林混迹多年的猎手仅凭直觉就能感知动物的行踪,知道该走还是该停,何时该端枪何时该扎营修整。夏衍仲也决定去信任直觉—— 在这个时间点穿越半个城市冒雨去接莫安安或许无意义,但是行动本身就在传递一种态度。而女人最终容易被态度打动。 “你不要过来,”莫安安那边声音嘈杂,她跟旁人说了什么,又接着对夏衍仲道:“真的不需要。” 她说完就摁断了电话。这时一个保安敲了敲窗,提醒夏衍仲占用临时停车位时间太久,夏衍仲没好气瞪了保安一眼,拍了一把方向盘,硬着头皮继续往航北展览中心赶。 也是今天格外不顺,雨天又逢晚高峰,路上出了好几起事故,停的时间比堵的时间还久,不算太长的一截路,却走了近两个小时,夏衍仲试图打电话给莫安安,偏又一直无法接通。待他心灰意冷地赶到展览馆,不出意外,果然已经关门了。整座建筑黑漆漆的,停车场空着,由于下雨,连巡逻的保安都坐在了小亭子里,只在开了半扇窗的空隙里露了露脸:“关门了,明天再来吧。” 他问:“最后一拨人什么时候走的?” “早啦,至少半个小时以前。”保安说。 雨这时终于有了收势的意思,雨刷来回一次已扫不出太多水渍。夏衍仲调了个方向,却没立刻返程。他把车打着双闪,停在了路边。 车里的音响也关掉了,这时听什么都是噪音,小野丽莎也不再优雅迷人。夏衍仲坐在车里,愣神地望着不远处漆黑的建筑,双手慢慢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作者的话:昨天看小说月报一个很年轻的作者说了一段话,觉得很有感触,在此引用一下——“小说归根结底是写不同境遇的人,写人世间的‘大多数’。”敖衡,莫安安,夏衍仲,范铮也属于大多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完美,有的人自私,有的人怯懦,有的人取舍不定,谁都不是谁单纯的救世主,他们彼此温暖,也在彼此索求。【另外故事线是一开始就设定好的,不会轻易改变,主角也不会改,谢谢支持】 心软 夏衍仲还在航北博览中心的时候,莫安安已经到家了。 她其实不大想回来,敖衡今早问她:“既然打定主意要离婚,还这样跟他继续住一起,真的没关系吗?” 莫安安被敖衡问住了,她起初只是想着先让夏衍仲同意了签订离婚协议,确保接下来的经济问题再搬出去。但眼下看来,不搬的确是不行了。 她不善于掩藏好恶,变心早晚要被瞧出来——以前和夏衍仲好的时候,莫安安看他哪里都是好看的。等她开始频频关注敖衡,夏衍仲突然变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像是一个高度近视患者忽然获得了一副眼镜似的,她近来突然发觉,夏衍仲的身材较若干前年已经有了些许走形,六块腹肌渐渐融为一体,眼下多了两条纹路,欠缺了年轻的神采。他甚至似乎有点凸嘴的倾向,大笑的时候看起来不再阳光,反而微微显丑态。 莫安安发现这一点,顿时也有所感悟:在此之前,夏衍仲腻了她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人一旦不爱了,好像便能同时凭空获得一只高倍放大镜,专供其精心钻研对方身上的缺点。 她出神地想着,没留意把牙膏挤在了洗面池,敖衡见状,过去环着她手把手地帮忙把牙膏挤好,顺势吻了吻她的面颊:“如果有搬家的想法,我可以帮你。” 春节前正是租房淡季,找房子的事莫安安并不担忧,她心里装的是另一件事,便问道:“我在想……如果夏衍仲知道我跟你的事,会影响我们之间财产分割吗?” 莫安安并不是对钱十分敏感的人,但昨晚敖衡刚强调过“钱很重要”,睡了一晚,这句话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不会。”敖衡宽慰她,“就算真的被判定为婚姻中的过错方,在财产分割时也不会占据弱势,除非犯了是很严重的过错。” “多严重?” “比如家庭暴力,或是跟人同居。”敖衡说着玩弄了一下她的耳垂,笑笑说:“——是长期同居,不是昨晚我们那种,别紧张。” 莫安安稍稍放下心,想想却又皱起了眉头:“可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是不公平,但不可避免。”敖衡转身去衣橱里拿了条领带,声音由近及远。过了片刻又走回来,他对着镜子一边打结一边说:“法律是人来制定的,制定法律的人就一定大公无私吗?不,他们只是在想方设法让法律在看上去合理的同时,最大程度保全自己的利益。” 莫安安觉得他说得有理,点了点头,拿着牙刷继续刷牙。 敖衡站回她身边:“眼下告不告诉他我们的关系,我尊重你的意见,由你决定。”他正了正领带,“不过就算抛开私心,我仍然建议你尽快搬家。”。 莫安安愣了一下,吐干净嘴里的泡沫,问:“为什么?” 敖衡没立刻答她,他伸出食指顺手擦了莫安安嘴角的牙膏沫,过了会儿才说:“我怕你心软。” 对于这一点,莫安安认为是敖衡低估了她的决心。 沉疴旧疾,失望都是一点点堆积起来的,一句离婚背后藏着多少眼泪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敖衡没有经历她令人窒息的婚姻,也就无法体会她想要结束这段关系的决心。 但晚上回到家,她把手机充上电,看见一条条弹出的,来自夏衍仲的信息,还是沉默了。 夏衍仲应该是开车的过程中给她编发的信息,她一行行翻看,前面他说“我出发去航北博览中心了”“可能会有点晚,堵车了”“走到莲花路了,又堵了”“想快点见到你”“前面路段有事故”……到了后面是“如果打得到车你先回去,外面冷,不用等我”“你的手机怎么打不通”“路真堵啊”,夏衍仲用了很多表情包,着急的,懊恼的,哈哈大笑的,看得出努力在营造乐观的语境。 最后一条发自几分钟前,内容比前面的都长一些,却也不是特别长,没有多余的表情。莫安安甚至能够想象得出夏衍仲说话的语气:“老婆,我到航北了,马上回家,你如果到了给我报个平安。” 莫安安眼前清晰的视界变得模糊,眼泪流出去,又变回清晰。 她忽然很怕夏衍仲回来。 屋里灯大开着,前一晚剩余的垃圾已经被清理了,看得出是夏衍仲本人的手笔——垃圾桶仅倒掉了内容物,但忘记了套上新的垃圾袋。用过的一次性抹布卷筒都在外面摆着,花里胡哨,像是迎检的哨兵。她拿手指擦了一下玄关的柜面,边角还有灰尘,中间则是干净整洁的。 莫安安默默环视了一圈,坐在沙发上望着手机发呆。敖衡今天也发来了信息,叮嘱她如若需要他可以安排人接送,又说方便了回一通电话,想听她的声音。 莫安安上班的时候只答了好,现在心里乱得厉害,便把这几句话翻出来看了几遍。心思起起伏伏,把敖衡的号码点开又关闭,最后还是没有拨。 这通电话如果播出去,她能想得到自己会做什么样的决定:会坚决拒绝夏衍仲的说情,提出搬家的打算。但那是敖衡循循善诱的结果,万一她以后后悔了呢?这个背后谜团浮动的男人又能为此担负多少责任? 夏衍仲回来的时候已是一个小时之后了,莫安安在浴室里洗澡,他进了房间,只换了鞋子,咕咚咕咚灌下大半杯茶,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等着莫安安出来。 夏衍仲很少这样单纯地等人,以往刷着手机,时间总过得快。现在他什么也不想看,只焦灼地盯着卫生间的浴室门,时间好似被无限拉长了。夏衍仲双手不住搓来搓去,搓得手背通红,这时莫安安才姗姗地推开了门。 她必定是听见了他回家的动静,洗完澡仍穿得整齐,只有头发湿淋淋的,出了浴室就去找吹风机,看也不看夏衍仲一眼。 夏衍仲“腾”地从沙发站起来,走到她跟前,哑哑地道:“老婆,我回来了。” 莫安安“嗯”了一声,低着头去插电线,神情仍旧无动于衷。 夏衍仲看她这样子,心里又荒凉了些,瞥见她手里握着吹风机,忙主动去拿:“我帮你吹头发。” “我自己来。” “让我帮你。”夏衍仲很坚持,他人高马大,劫下一只吹风机真是再简单不过。只是尽管动作强硬,他的眼神却很是可怜,湿漉漉的,像被这天的雨水泡过似的。 莫安安和夏衍仲对视一眼,便洞见了他的眼神,也看清楚了他的面庞。原来人可以在短时间里变化这样大,两天时间里,夏衍仲熬出了浓重的黑眼圈,颧骨好像突然嶙峋了起来,胡茬也没刮,下巴泛着青黑,气质仿佛一个颓丧的中年男人。 莫安安不敢再看,匆忙低下头,后退一步:“那我不吹了,自然干吧。” “别这样,老婆,”夏衍仲拿着吹风机手足无措地站着,抖声说:“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声音凄凄的,莫安安鼻腔猛地一酸,她吸了口气,故意冷冷问:“你错什么?” “我错在了是个傻逼,让你伤心。”夏衍仲说起来就不肯停了,“不该搞什么傻逼的换妻游戏,不该被柯燃那个婊子勾引。我那是一时糊涂,鬼迷心窍了,但我夏衍仲向天发誓,我会改,一定会改,我只想跟你一起,好好过日子。” 他说得激动,索性把吹风机撂在了一边,捉住了莫安安的肩膀:“老婆,讲心里话,在心里你永远跟别的女人是不一样的,我对别人不过就是逢场作戏,是玩玩,和你是要过一辈子的。忘了吗?结婚典礼上我说,我要照顾你一生一世,一辈子对你好,你说好,那么多人来参加了我们的婚礼,见证我有多爱你。现在我的心和那时候还是一模一样的。我还是想跟你过,还是希望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婚礼。”他说着流下了眼泪,呜咽着说:“……我不想你走,不舍得你走,真的,安安,离开了你我过不下去。” 相识八年有余,莫安安还是第一次见夏衍仲这样悲痛。她难免也有了恻隐之心,眼泪往下不住地淌,但同情不是原谅,她站在原地,点了点头,擦擦泪水喃喃道:“照顾我,一辈子对我好,那你能举几个例子出来吗?让我回忆一下你是怎么照顾我的。” 夏衍仲怔了怔,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怪莫安安问得急,他确信是有这样的事的,可惜一下子想不起来。 莫安安却还是道:“你说吧。” 气氛的渲染需要连续性,刚才他们二人都在流眼泪,每个人好像都在心痛后悔,都在不舍,可是这么一停顿,又不再是那种感觉了。 莫安安的神情又恢复了淡漠:“是说我工作不入流,劝我换工作。还是让我穿上性感的衣服,跟你情人的丈夫去睡觉?” “不是……”夏衍仲急得不行,额头汗珠子都沁出来了。 “那是什么?” 夏衍仲拼命回顾以往,情人节,生日,结婚纪念日,他送了莫安安什么,但好像只有刚开始几年送过礼物,最贵的是只表,莫安安后来送了他差不多等价的袖口。近些年则吃顿饭就算过节,忙起来应酬甚至吃饭也免了。更没什么好说的。 那个钻戒和花应该早点送的,那个燕窝礼盒也应该早点给的。如果听了范铮的话——唉,如果听了范铮的话把礼盒送给莫安安,至少不会在现在无话可说。夏衍仲后悔地想。 好日子 “想不起来,是吗?”莫安安苦笑笑,“我可以说几件事,提醒你一下:前年夏天,我半夜突发肠胃炎,上吐下泻,发烧到39度,你凌晨两点半开车送我去医院,陪我打点滴,第二天早上照旧起床上班,有没有?” “有。”夏衍仲鼻头红着,重重地点头,“——万一以后你生病,我还会这样照顾你,不离不弃。” 莫安安摆手,接着说:“还是前年,我生日那天你在外出差,坐了五个小时的高铁,回到家里是晚上九点钟。你很累了,但还是坚持要给我一个惊喜,开车带我去海底捞庆生,吃完饭,我们一起看了夜场电影。” “对,对。”夏衍仲忙不迭应声,“看到一半你睡着了。” “有几次,在我工作不顺,受双方父母气的时候,你见我哭得厉害,过来抱我,说‘还有我,老公跟一直你是站在一起的,别担心’。” “所以说,安安,”夏衍仲痛苦地看着她,“想想这些,你还舍得分开吗?我们是有过很好的日子的,我很疼你,很爱你。” “对,我们是有过很好的日子的。”莫安安的眼皮颤了颤,“但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好日子’我记得,你却不记得吗?” 她提问,但并不指望夏衍仲回答。 “因为过去这些年有太多次让我觉得过不下去。工作,家务,我的生活只剩这两件事,下了班就要一个人逛超市,买菜做饭,在家里等你。你回到家就有干净的衣服和想吃的饭菜,可以借着工作在书房里看A片,第二天舒舒服服去上班,但我呢?伺候完你还要伺候你爸妈,他们想吃什么要什么来找我,生不出来孩子还是来找我——夏衍仲,不想要孩子的人不是你吗?他们舍得说过你吗?说过几句呢?” 莫安安脸上都是眼泪,拿袖子擦了一把,红着眼睛接着说:“去年双十一,你买了六七件东西,数落我女人家,购物冲动不理智,快递包裹二十几个。你有没有想过,你买的少,是因为你只要顾及自己喜欢的衣服鞋子,电脑配件。而我要买洗衣液,要买卫生纸,要买消毒水,要换家里的拖把扫帚——这是我自己想要的吗?哪个女人在结婚以前会想到购物节就是无休止地在这样的一堆东西里打转?拿快递的时候也是我去的,你在外喝酒,说来不及去驿站。我一个人,大晚上开车去快递点一箱一箱搬东西,服务站的小哥问我,说你怎么不叫个人一起过来,我该怎么回答?最后是人家帮我把东西搬到了后备箱,我一个人又跑了三四次把东西腾挪上楼。最后一趟,我实在是拿不住了,出了电梯,手里的纸盒、袋子掉了一地,像一个狼狈的小贩,我看着那些东西……”她说着,拿手背捂住了眼睛,哽咽道:“……我看着那些掉了一地的东西……就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有意思,真的很没有意思。” 夏衍仲脸色苍白得像涂了蜡,唇嗫嚅着:“对不起。”他只能反复说:“安安,对不起。” 莫安安深呼吸一口,缓了缓,疲惫地笑了笑,笑中带泪:“这样的时刻太多了,每个月,每一周,甚至每一天都在发生,当我伤心失望,就会把前面那些‘好日子’翻出来,在脑海里反复地回放,一遍遍地咀嚼,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其实你对我还不错,其实我过得很幸福,骗久了,我自己都信了——所以你看,你都不记得的事,我却能够一件件地说出来告诉你,每个细节都记得很准确。” “别说了安安,”夏衍仲胸口像被刀子刮过似的,揪心地疼,“我求你——别说了。” 莫安安不善于表达,上小学的时候,因为课堂上羞于发言还被莫母呵斥过“三鞭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后来日渐长大,该开口时当然也会开口,却是能少说便少说。就连婚后和夏衍仲生气,也是冷战居多,吵架极少。 然而今天晚上,她不知道是哪里开了窍,忽而变得滔滔不绝,有了那样多想说的话。 “你说你会改,要改。可是连我想要什么你都不知道,又往哪里改?你口中的‘好好过日子’,不还是要我像以前一样,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等你,给你洗衣做饭,还要看你在电脑上浏览别的女人的照片么?” 夏衍仲用力眨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他不知道原来声音也可以听起来这么痛,莫安安没有没有歇斯底里,但他的灵魂都要被她的话给刺得遍体鳞伤了。 “对不起,”夏衍仲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你要我怎么改,我就怎么改,好不好?” 他抱住莫安安的腿,声泪俱下:“我是真的爱你,不想分开。” 莫安安怔怔地看着他,她很少这样俯视夏衍仲,更从没有自上而下地看过如此悲痛的夏衍仲,他总是挺直的脊背弯曲着,宽阔的背竟然显得有些单薄。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像被针扎了似的不是滋味,手颤颤地悬在半空。 夏衍仲立刻握住了她的手,他太想说服莫安安了,奈何也没有什么新词,只能一遍遍剖白自己的心声:“我是爱你的。” 莫安安僵持了片刻,轻轻说:“可能吧。” 夏衍仲眼里立刻闪起了充满希望的光芒。 不过下一秒,这希望就又被无情浇灭了:“……可能你确实是爱我的,但就像爱一只狗、一只猫一样,爱得太过轻松了。兴致来时,对我好一点,说些好听的话,分我一点点陪伴。兴致去了,就是在加班、工作忙、有应酬——我一直麻木地泡在这一池子令自己痛苦不堪的污水里,但后来,突然发现我其实本不必忍受这些。这世界上除了你,还会可能有别人爱我,看得到我,肯定我,是我自己骗自己骗得太狠。” 她俯身,一根根掰开夏衍仲的手指:“所以这一次,要是真心觉得对不起我,咱们分开吧。” “没那么容易分开,”夏衍仲手指抓紧,“结婚时两个人都说好的,凭什么现在你说分开就分开?我不会答应。” 莫安安垂下眼睛:“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这不是欲擒故纵欲拒还迎,我是认真的。明天,我就会去找房子尽快搬出去。”她顿了顿,胸口剧烈起伏着:“如果你不同意协议,我就提起诉讼——在一起八年了,看在这八年的份上,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闹那么难看。” “你要搬走?”夏衍仲慌乱地擦了一把脸,忙站起问:“大过年的你搬去哪?” “T市这么大,难道没有我能去的地方吗?”莫安安反问。 夏衍仲像被钉在了地上,脚一步也迈不开,后脑勺冰凉凉的。 到今天晚上为止,他还是抱有很大希望的,认为能用一片痴心挽回莫安安,可是如果她搬出去,一切就不一样了。那将是一个极难挽救的僵局。 “不搬出去可以吗?”他低声说,“不搬出去,我做什么都可以。” “迟早要搬,”莫安安拿纸巾擦了擦脸,丢进垃圾桶,“没必要这样。” “至少不要这么快,”夏衍仲恳求道,“马上就过年了,别人家都是和和美美团团圆圆,我们闹分居,这像话吗?” 莫安安很少这样叽里呱啦说一长串话,她现在口干舌燥,一句废话也不想多解释了。 她走到水池前,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把人洗清醒了,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她走哪,夏衍仲就跟哪,寸步不离地跟着,看她喝完水,又问:“别搬走,好吗?” “你可能是误会了什么。”莫安安再无耐心,“我刚才不是在跟你商量,是通知。”她说,“我要搬家。会搬家。时间就在最近。” 夏衍仲不说话了。 他瞪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莫安安,盯了好长一会儿,静静问:“那如果我跟你去办理手续呢?” 莫安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不是要离婚么,如果这样能让你过得好,那就办吧,条件我也不反对,明天就去民政局。”夏衍仲恢复了平静,终于有了点平日工作中的爽利:“只要你同意节后再搬走。” 夏衍仲态度突兀的转折让莫安安有点措手不及,她狐疑地看看夏衍仲,心中不肯轻信他会在几分钟里转变想法,但又猜不透他是卖什么关子。于是问:“为什么?” 夏衍仲拉了把椅子,在莫安安对面坐下:“双方父母年龄都不小了,受不起刺激,好歹让他们过个安稳年。”他说着和莫安安对视一眼,声音跟着沉了下去,“而且戒断一个人……也需要一点时间。” 这晚的摊牌到此为止。夏衍仲说完,给莫安安倒了杯温水,沉默着去卫生间洗漱了。 房间的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莫安安坐在客厅,屁股如有针扎,匆匆拿了水杯回到次卧。关上门,她便忍不住屈膝把自己抱成了一团,无声哭了起来。 她想过,分开前肯定是要这么谈一谈的,揭开伤疤,把伤得最狠的地方晾给对方。可她的心到底还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硬强大,戳一个伤口,疼得首先是她自己。 莫安安抱着腿坐了一阵,哭得头昏蒙蒙的。待哭泣止歇,她拿出了手机,这时手机上的字也模糊得看不清楚,她本是想给敖衡发条短信道晚安,却不当心拨了敖衡的电话,没等她挂断,那边就接通了:“安安。” 莫安安听见敖衡的声音,心里忽而静了下来:“睡了么?” “怎么会,”敖衡说,“还没等来你的电话。” 莫安安抓紧了手机,不知该说什么了——拨通电话纯属意外,要跟敖衡说什么,聊什么,她根本没有预想。 “你声音有点哑,”这时敖衡问,“是哭了吗?” “我说了很多话。”莫安安清了清嗓子,“现在听起来好些了吗?” 敖衡那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声音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他是不是欺负了你?我现在过去。” “不用不用。”莫安安笑出了鼻涕泡,连忙抽纸巾擦了擦,回身把门锁好,抓着手机钻进了被子,告诉敖衡:“我们只是聊了聊。” “没有被欺负?”他似乎还是不放心。 “没有。”莫安安心里软绵绵的,说:“你不用过来。” 敖衡“嗯”了一声,声音有所弛缓,又问:“然后呢,聊的还好吗?” 故事 莫安安坐到床上,把自己从头到脚用被子裹紧,只露了一个脑袋出来,在没开灯的房间看外面半遮半掩的云月。 “聊的……还好,”她吸吸鼻子,“就是心里有点乱,睡不着。” 敖衡静了静,说:“要不要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她握着手机,仰面躺下来。 “关于一个女人,”敖衡说,“一个没能逃出笼子的女人。” 莫安安心里一动:“讲吧。” 敖衡似乎是点了支烟,莫安安听见打火机“咔啪”响了一声,过了会儿,隔着听筒,敖衡的声音悠悠传了过来。 “她大概就是你在生活中经常见到、又不大会去留意的那种女人,长得很普通,性格也很普通,一般见一次面的人都不大能记得住她,连名字都常常被人叫错。唯有一点比较出挑,就是她的家庭背景:她父亲是一个国内很有名气的建材商。商人的妻子早年因车祸去世,所以独生女儿由他自己亲手带大,管教方法一半是疼爱,一半是严厉,但凡女儿要的,吃穿用度上他会竭力给与,可是一旦哪一点不如他愿,又会怒声呵斥,甚至打骂。 “小孩子都喜欢聚众玩耍,但女孩被管束太多,结交朋友就很少。她社交能力不出众,学习也表现平平,只是自青少年时候,显露出了些弹琴的天分:她八岁学琴,十一岁那年就拿到了国家级青少年钢琴奖项,但技艺上去,启蒙老师带不动了,她宁愿不学也不肯换人来教,父女俩因此大闹一场,后来的水平再没有太大长进,也就那样了。”敖衡顿了顿,“所以你大概能猜得出她的个性——封闭,敏感,有点执拗。” “听起来……跟我有点像。”莫安安喃喃说。 敖衡没有彻底否认,却说:“你比她的情况要好很多。” “后来呢?”莫安安接着问。 “后来,她跟常人一样,毕业,工作。”敖衡说,“建材商生意做大,不求女儿事业有成就,只要她过得安稳,就把她安排进了一个市立小学,做小学音乐教师。但这中间发生了意外的插曲:在任教的过程中,她喜欢上了一个学生家长。” “已婚男人?”莫安安一愣。 “是,”敖衡说,“他当时自称是离异。” 莫安安攥紧了手机。 “她是一个封闭久了的人,朋友少得可怜,更没有谈过恋爱。初一交手,遇上的就是一个英俊、潇洒的成熟男人,即便猜到他可能抱着其他目的,她还是一头扎进了他罗织的网,瞒着学校师生和他开始了地下恋爱,相信了他正在办理离婚手续这种不高明的谎话。当时正逢国企干部下海经商潮,她又动用她父亲的关系,把男人弄进了建材公司做管理。”敖衡说,“然后等他办结手续,一心跟他结婚。” “结了吗?” “结了。”敖衡沉吟片刻,“但结得并不顺利。婚前建材商找人打听,发现这男人出身不好,75年下乡插队,靠后来岳丈的关系才有机会在77年回城,进入一家国有食品厂,由此一步步高升。他和结发妻子生有一个儿子,在旁人眼里,原本是十分恩爱的家庭典范,然而在认识音乐老师仅一个月后,他毫不留情地提出了离婚。女方不同意,他赌了一把,直接净身出户——这是一只野心几乎摆在明面上的老虎,建材商理所当然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那怎么还结婚了?”莫安安禁不住问。 “把自己踩进尘埃里的手段,下跪,赌咒,发誓,自残,你能想到的他都用过;殷勤的手段,嘘寒问暖,花前月下玩浪漫的事他也做尽了——他是个有胆量的人,你能想到为讨女人欢心,在那个年代,他居然会花大价钱买通管理人员,半夜十二点为他们单独开通一个小时的星光游乐园么?这些招数见识广的女孩也未必招架得了,长久封闭在独自世界里的天真小姐就更不能了,她笃定这就是她一生所求的男人,是她未来幸福的指望,无论如何也要和他结婚。她父亲不同意,她就偷了户口本身份证和他私奔,硬生生把两人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 “那结婚以后呢?”莫安安急切地问,“结婚以后他们过得好吗?” 敖衡有一会儿没说话,房间里静静的,莫安安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她全情投入到了敖衡讲述的故事里。 “算是吧,”敖衡淡淡说,“男人虽然一路是靠女人上位,但自己也并非是无能之辈,在新公司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他岳父从一开始看他不顺眼,渐渐转对他青眼有加,后来逐步把公司大部分业务交与他打理。而女方这里,因为和学生家长恋爱受到了很多流言指点,学校待不下去了,就辞职回家,当起了全职太太。每天就是在保姆的帮助下,弹琴,养花,购物,照顾丈夫和他们的一个孩子,日子过得很平顺。” 说到这里,敖衡突然话锋一转:“只是在这两人结婚第七年,发生了新的变故。” “男的变心了?”莫安安心跟着一揪。 “不,不是。”敖衡否认,“这一年,女方父亲的公司版图扩张到了零售业,但他本人却因为劳累和常年不良生活习惯病倒了——人得了突发性脑溢血,幸好救治及时,命保住了,但后遗症很严重,语言功能基本丧失,人痴呆呆的,住进了疗养院,自然也失去了继续主持公司大局的能力。所以顺理成章地,男人从公司二把手坐到了第一把交椅。” 他停顿了一会儿,呵了一口气:“经济地位变了,他们的家庭生活也跟着变了。男人开始频频加班,出差,不回家,女人就在家里守着儿子盼他回来——她真是有点傻,那个时候还相信男人全心是为了工作,即便在他衣服上发现了口红印,仍旧断言那不过是推搪不过的应酬场所的花招,毫无怨言地为他清理收拾。但她的脾气却一天天变得古怪,以前只是内向,不爱说话,后来不仅沉闷,还十分暴躁,爱哭。这种情形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四年后,她的父亲去世才戛然而止。” 莫安安把脚并在一起,头放在膝盖上,想了想说:“是不是岳父突然去世,让男方意识到了自己应该多给妻子一点关爱?” 敖衡很轻蔑地嗤笑一声:“怎么可能。” 他声音空落落的:“老人去世,男人最后的忌惮也没了。就在吊唁那天,殡仪馆的休息室里,披麻戴孝的女人终于撞破了丈夫跟其中一位女客亲密的场景。” 莫安安轻轻“啊”了一声,她这时觉得脸上有点痒,一摸,已经爬了一脸的泪。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感同身受,但有过类似经历的人总是容易共情的。穿过这段故事,她想到的,是夏衍仲开车带她去的莫尔顿酒店,是今年T市飘下第一场雪时,隔着门,那句“这么快就开始想我了吗”。 两边都沉默了,过了会儿,莫安安轻声问:“你说她没有逃出笼子,所以她最后还是没有离开?” “岂止没有离开。”敖衡说得很平静,冷冷地,“男人当初追求她的手段她都还了回去,下跪,赌咒,发誓,扇耳光,自残,求他回家看看他们母子,但那个时候他在外面已经有了好几个女人,根本不会被她的自轻自贱所打动。在这之后第二年,他就以精神有问题为由,把她送进了她父亲住过的疗养院——往后,她再也没有迈出过疗养院那扇铁门。” 夜已经深了,窗外的灯火只有稀疏几点还亮着,下过半天的雨,湿漉漉的雾气从屋外蔓延到了屋内,莫安安的心底也渐觉湿潮潮的。 “那现在呢?”她迟疑着问,“她还好吗?” 敖衡没有作答。 这是一段非常漫长的空白,他或许是在抽烟,或许是在思考,也或许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发呆。待莫安安认为他已经不打算再聊下去的时候,却听敖衡淡淡说:“她已经不用再煎熬了。” 莫安安愣了一瞬,缓缓又问:“那……那个孩子呢?”她说,“他还好吗?” 问完,她情不自禁抓紧了被单。 这一次,敖衡答得要比上一个问题刚才快很多。 “从前可能是不太好。”他低沉的声音说,“但以后,大概就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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