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出巡图局部

01 剃发

清乾隆十三年（1748年）八月，湖北武昌，湖广总督署。“……本朝定制遇有国恤百日以内均不剃头，倘违例私犯，祖制立即处斩……”八月的武昌酷热难耐，但读罢京师快马加鞭送来的谕旨，湖广总督塞楞额却犹如掉进了冰窟窿，心里头哇凉哇凉。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并且很有可能因此惹来滔天大祸。就在一个月前，京师传来一则天大的消息：富察皇后在陪同乾隆东巡途中身染重病，不幸崩逝。国丧一起，天下戴孝，这里就必须提一下满人的治丧习俗了。

满族男丁素来有剃发束辫的习俗，但他们也有着不能剃发的时候，按旧制，若遇父母去世或帝后大丧，为表示哀悼，所有男子百日内不得剃发，期满后方可剃发。显然，令这位封疆大吏惊恐无比的原因就在于此。实际上，满人虽有旧制，但到了清中叶，清廷对守制的要求并不严苛，比如雍正驾崩之时，国丧期间违制剃发的官民比比皆是，新皇帝乾隆也并未深究。正因如此，就算满族官员也早就对百日剃发的旧制不以为然了。

这一回，眼看油光锃亮的头顶逐渐变成了寸发，塞楞额是越看越糟心，于是，在守丧二十七天服除后，塞楞额悄没声地坏了规矩，带头违制剃发。有了总督这个好榜样，包括湖南巡抚杨锡绂、湖北巡抚彭树葵在内的湖广各地官员纷纷跟风剃发，将老规矩抛到了九霄云外。俗话说得好，别看今天闹得欢，就怕将来拉清单。果不其然，乾隆的谕旨如同一桶冰水，将塞楞额等人浇了个透心凉。此外，山东沂州营都司江兴汉、锦州知府金文淳、江南河道总督周学健等多名官员因违制剃发遭革职查办的消息接踵而至，对塞楞额等人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令其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很快，杨锡绂经受不住内心的煎熬，第一个打出了白旗，老杨决定主动向乾隆坦白，以求得皇帝的宽恕。为此，杨锡绂事先请示了塞楞额，希望哥几个联名请罪，但塞楞额却毅然拒绝了。杨锡绂是汉臣，不懂满制尚且情有可原，一个满洲大臣明知故犯，乾隆又岂能饶得了他。正因如此，塞楞额打定主意，必须死扛一次。

怎料，车到山前没有路，船到桥头自然沉。杨锡绂最终还是没能替湖广官员守住秘密。思忖再三之后，杨锡绂以个人名义向乾隆递交了请罪奏折。“臣是昏了头了，只顾着遵循礼部二十七日除服的文书，错跟了各省外官的坏榜样，在二十七日除服后违制剃头。现如今跪读谕旨，如同雷霆般将我震醒，臣真是追悔莫及啊……现请旨将臣严加治罪，以臣的例子告诫臣子们不可昏迷谬戾。”

在对杨锡绂全家老小一番亲切问候之后，塞楞额自知已再无隐瞒的可能，遂不得不赶紧向乾隆上奏折请罪。此时的塞楞额应该不会想到，这一次，自己将为剃发之举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


02 震怒

乾隆十三年（1748年）九月，北京紫禁城。虽说皇帝坐拥后宫佳丽三千，死个把老婆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但唯独这次，乾隆是真的伤心坏了。富察皇后是雍正为儿子千挑万选出来的嫡福晋，也是乾隆的第一任皇后，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却丝毫不影响夫妻二人的伉俪情深。“十余年来，朕之所以能专心国事，闲暇时间还能从容钻研学问，都是多亏了皇后的帮助啊！”给出如此高的评价，乾隆对富察皇后的不舍之情可见一斑。

正因如此，在乾隆十三年东巡之际，乾隆决定带上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富察皇后出宫散心，好好游玩一番。谁成想，富察皇后却意外感染风寒，从此一病不起，竟死在了途中。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换谁都难以接受，乾隆悲痛欲绝，不禁疾呼道：“这一场变故，朕永远失去了贤内助，痛何忍言！痛何忍言啊……”但逝者已去，乾隆能做的也就只剩下送爱妻最后一程，将富察皇后风光大葬。

可接下来，朝中官员的一系列迷之操作非但没能让皇帝走出丧妻之痛的阴霾，反而使乾隆愈发恼怒：翰林院书写的满文文书，将“皇妣”错写成了“先太后”；光禄寺张罗的皇后初祭，祭祀器物俱不洁净；工部赶制的皇后册宝，做工粗制滥造，敷衍了事；皇子们更是不知克尽孝道，长子永璜、三子永璋全程木讷无感，对嫡母逝世没有表现出一丝悲伤……

乾隆是越看越生气，对上述人等均予以惩戒，尤其是两位皇子，乾隆更是怒骂道：“此二人断不可继承大统！”直接将二人踢出皇位候选人大名单。有了这一系列事件的铺垫，当乾隆接到塞楞额的奏折时，结果可想而知。“如此丧心病狂，实在是万万没想到啊！”

还没等看完湖广总督塞楞额的请罪奏折，乾隆就已无法抑制心中的怒火，当即拍着御案破口大骂道：“汉臣还可以说不知道，满臣难道还不懂规矩吗？塞楞额堂堂督抚，不顾祖宗定制和君臣大义，竟敢公然违制蔑礼，恶意犯法到了如此地步！”随后，乾隆一道谕旨将塞楞额一撸到底，一脚踹进了刑部大牢。

圣意已十分明确，刑部很快结案定罪：塞楞额判处斩立决！乾隆对此十分满意，御批：“祖宗定制，君臣大义，违蔑至此，万无可恕！”不过，念在塞楞额是先帝旧臣，乾隆免其斩刑，赐其自尽。堂堂湖广总督，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因剃发丢了性命……



03 双标

乾隆十三年（1748年）七月，北京刑部衙门。撇了眼书案上那一摞锦州知府金文淳违制剃头案的卷宗，刑部尚书盛安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禁心生疑问：仅因百日剃发就严判帝国官员斩立决，到底是对还是错？

要知道，自清朝立国以来，百日剃发者比比皆是，但真正因此获罪的却寥寥无几。远的不说，就说先帝雍正大丧之时，违制剃发的官员大有人在，也没见乾隆处罚过谁，怎么这一次就惹得龙颜大怒，兴起如此大狱呢？乾隆的双标令盛安百思不得其解，最终，盛安得出一个结论：年轻的皇帝过于悲伤，八成有点上头。对此，盛安认为作为大清的臣子，自己有责任挺身而出劝劝皇帝，及时平息这场剃发风波。于是，盛安先是刻意压着刑部判决提本不报，而后实在压不住了就乘机劝谏皇帝，请旨改判金文淳斩监候。

显然，盛安对皇帝的认知是有偏差的，很快，盛安的劝谏行为就换来了乾隆长长的一道上谕。在上谕中，乾隆大骂盛安是个沽名钓誉之徒：“金文淳一案，朕明明示意盛安从轻发落，只不过让刑部先按律例提报，再由朕来减刑，同时，朕还让盛安将自己的安排告知群臣。可盛安就是要同朕打擂台，即便帮朕宣传也是悄默声地用满语提了一嘴，妄图将加恩减刑的功劳占为己有，反倒让朕落得个刻薄寡恩的名声，真是锅让皇帝背，美名你盛安独享啊！”一番批判过后，紧接着就是从重惩治。乾隆授意刑部以“曲意徇私、市恩邀誉”的罪名重判盛安斩立决。

最终，乾隆又拿盛安过了一把加恩减刑的瘾，改判其为斩监候。盛安揣测圣意失败，反倒一头撞在了枪口上，把自己也搭了进去，而这样一来，朝臣们总算是看明白了，皇帝哪是一时冲动，完全就是在敲打群臣、整顿朝堂嘛。经过富察皇后大丧一事，乾隆惊奇地发现，一直以来对皇权无比恭顺的官僚群体实际上并非如他们表现的那般老实，恰恰相反，官员们都习惯了偷奸耍滑，更试图糊弄君主。江南河道总督周学健违制剃发案案发后，乾隆察觉江南官场对此事早已知情，但就是没人上奏揭发。为此，乾隆忿忿道：“官员之间师生朋党情谊牢不可破，所以才会替周学健隐瞒不报，人人选择缄默不语。”

而正当乾隆为官员结党愤恨之际，盛安的行为无异于火上浇油。也正是这一原因，乾隆结合官员违制剃发以及盛安一事，怒问朝臣：“朕果真是容易被蒙蔽的皇帝吗？你们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当年雍正驾崩之时，乾隆新君即位，治国经验尚浅，也无潜邸旧臣可用，一切都要以皇权平稳过渡为根本，因此乾隆对官员违制剃发并未追究。与之相反，天下臣民对雍正的严厉治国早已怨声载道，乾隆选择以宽仁待民，正是赢得官民拥戴的最佳时机。

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乾隆早已不是当初的职场菜鸟，面对朋党兴起的威胁，乾隆意识到皇权正在面临亵渎和挑战，自己必须重拳出击，既要打掉官员蒙蔽君主的歪风邪气，更要掐灭朋党的苗头，才能确保皇权的至高无上。

而赐死湖广总督塞楞额、严惩刑部尚书盛安的动作足以敲打群臣、重塑皇权。一旦杀鸡儆猴的目的达成，再严惩其他违制剃发官民也就没有必要了。乾隆的上谕是这样写的：“朕也知道汉人中有因为不知道规制而误犯者，但不治罪也不行，因此传谕各省督抚，除已有案犯外，其余就不必严查了。”而对于已有案犯，乾隆同样有意网开一面，宽大处理。

在决定拿塞楞额开刀后，乾隆就如此评价道：“金文淳已拟斩立决，岂知冒出来个督抚周学健，金文淳违制就不奇怪了；岂知满臣中又冒出来个塞楞额，周学健违制也就不奇怪了。”随后，金文淳、周学健、江兴汉等罪官被从轻发落，革职后令其修城墙抵罪；而塞楞额被赐死后，彭树葵、杨锡绂等一众湖广官员同样只是小以惩戒，最重不过罚修城墙，杨锡绂更是因第一个自请其罪而免于处罚。

一场剃发风波得以平息，如乾隆所愿，此后，大清臣民的奴性更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