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你意识到一种不什么什么的状况需要改变的时候,马上就有人跟你争辩,首先要弄清楚什么是什么什么。于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对现实的关切,就变成了一场根本争不出结果的学理之争。
可能没说清楚,举个例子吧。
比如说公正,公平正义。很多人都在感叹甚至谴责社会的不公,很多人都在呼唤社会的公平正义。但一讨论到公正或公平正义的问题,马上就会有人出来说,什么是公正?什么是公平正义?我们得先把这个概念弄清楚啊。这看起来似乎是理所当然,但实际上,一走到这一步,马上就是一场没完没了的学理之争,甚至演变为世界上有绝对公正吗这样的诡辩。
而就在这没完没了的学理之争中,对现实的关切,往往被搁置一边,甚至弄得你都有点理亏气短。
我们能不能不陷入这样的误区?阿玛蒂亚·森给出了一个思维方式或方法论意义上的办法。
阿玛蒂亚·森认为,人们对现实中不公正的共识远远大于哲学意义上关于什么是公正的共识。阿玛蒂亚·森说,让我们难以接受的,并不是意识到这世上缺乏“绝对的公正”——几乎没有人会这样指望,而是意识到在我们的周围存在着一些明显可以纠正的不公正。……这些人并不是在追求实现一个绝对公正的社会,但他们的确更希望尽其所能地消除那些显而易见的不公正。
阿玛蒂亚·森主张,用一种“比较性框架”来指导对正义的追求。他说,与其寻找一套“先验的”正义原则,不如采用“比较性框架”来指导对正义的追求。“比较性框架”并不追求发现完美的正义,而是试图比较人们不同的生活方式,运用公共理性,就明显的非正义达成共识,并去改造它们。阿玛蒂亚·森将这个“比较性框架”追溯到亚当·斯密、孔多塞(Condorcet)、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卡尔·马克思、约翰·斯图尔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等人。
这可以给我们两点启示。
第一,尽管人们在理论上或学术上关于公正的定义可能存在着较大的分歧,但在现实生活中,对于什么是不公正,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分歧。比如说,人家给你干活了,你克扣人家的工资,这是不是不公正?这还用先从理论上弄明白公正的定义才能进行判断吗?
比如,在历史上,废除奴隶制是人类走向公平正义的重要一步。凭什么一些人成为奴隶,一些人成为奴隶主?凭什么一些人的最基本的自由被如此彻底地剥夺?凭什么一些人要被另一些人任意驱使?正是基于基本的良知与道德感,而不是基于对公平正义的深刻理解,才有了废奴运动,才有了这样一种不合理的状况的改变和废除。
第二,公平和正义的问题之所以成为人们非常关心的一个问题,并不是因为理论上有一个关于公平正义的概念还没有弄清楚,人们为此而着急和焦虑。人们之所以关心这个问题,只是因为,社会中存在大量的不公平不正义的现象,人们要改变或者消除这些现象。而对于改变或消除这些现象来说,只要知道哪些是不公平不正义就够了,用不着从理论或学理上弄清楚公平正义概念的定义是什么。
进一步的思考就是,人类社会中为什么会存在那么多的不公平不正义的现象?难道是因为主事者或能够决定事务状态的人不知道什么是公平正义吗?根本不是。动物研究者已经观察到,在大猩猩和卷尾猴中,如果发现待遇分配不公,他们都会表现出敏锐的认识,并做出本能的反应,更何况人类。
因此,我们与其殚精竭虑地在什么是完美的正义问题上钻牛角尖,不如直接面对我们大家都知道都认可的那些实现中的不公平不正义。对此,叔本华说得就更是透彻:从分析的角度看,不正义才是基本术语:而正义不过是不正义的消失。如此简单而已。
当然,即使是对于现实中的不公正,也并不是件件都会完全有共识。因为,有的时候,是否不公正并不是泾渭分明的;有时候,有的不公正确实带有某些合理性或有其历史的渊源;在更多的时候,一件具体的事情,还有可能涉及不同公正原则的冲突。
阿玛蒂亚·森用了这样一个寓言来说明最后这种人们更经常遇到的情况:
假如三个小孩在为一把笛子争吵不休。安娜说她是唯一会吹笛子的人,所以显然我们应该把笛子给她。但鲍勃说他是唯一没有任何玩具的人,所以,他当然应该至少有一把笛子玩玩。突然之间,该问题看起来不那么容易了。最后,卡拉指出她花费了几个月时间制作了这把笛子。那谁应该得到它呢?
这个问题的理论意义是,假如不追求一整套关于正义的理论和原则,我们应当如何定义非正义呢?
阿玛蒂亚·森强调公共理性在辨识非正义的过程中的作用。他认为,通过协商式治理、公共辩论、不受限制的批判审思,人们可以在公共领域内发出自己的声音,并注意到自己周围非正义的现象。阿玛蒂亚·森特别强调了自由的新闻媒体对促进公众理性的作用。
最后再说一句,斯蒂文·普尔的这个提醒是需要谨记的:
人们常常被自己创造出来的抽象名词所误导,有时候这种欺骗和迷惑可能持续几个世纪或更长时间。因为人们能说“正义”这个词,人们就认为一个名叫“正义”的东西或者本质是实际存在的。所以,有人花费一生的时间试图弄清这个名叫“正义”的抽象动物到底是什么,反而忽略了世界上的公平正义问题。
实际上,我们经常为自己所误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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